赵铨一直坐在高台下楼梯旁的角落里，注视着对面诸人。是以当那戏子发出呼唤时他便注意到了，立即起身过去。

　　那是名为“归莲榭”的隔间，里头一位大食人长得细细瘦瘦的，甚而有些干柴似的。然而他包头巾上正中嵌着个鸽子蛋大的蓝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上恨不得十根手指都戴满戒指，全部是又粗又长的黄金打底，镶嵌着各种宝石，还有的甚至镶了一圈碎宝石，还不知手指会不会因此硌得难受，更教人担心那瘦骨嶙峋的爪子会不会承受不住戒指的重量，“咔嚓”折断了。通身上下，这位大食人都是爆发一般的富贵样，比费萨尔夸张得多，像是要把“豪富”两个字顶在脑门上一般。

　　此时，这人就抓着穿着嫁衣的戏子的手腕不放，甚而伸出手去要探向衣裳里头。戏子拼命挣扎，反手一个嘴巴就打了上去，这才教自己从那人手里脱出来。那人一挨打，他身后的高壮仆人便扑上来，要抓戏子。廉伽哪里能同意，将戏子往自己身后一塞，就把仆人挡住了，仗着身材灵活，与人过了几招。

　　“住手！”沉沉一喝，阻止了隔间里的闹剧。

　　那富商这才反过神来，破口大骂：“什么东西，也敢忤逆我！就算是费萨尔亲自到我面前，也不敢拒绝我的要求！奉劝你乖乖的，把人交出来！否则明日就把这里封了，教你们什么也捞不到！”

　　这隔间里传出的声音，其他隔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知道那里的是什么人。于是一时静下来，都侧耳听着，无人出声，更无人解围参与，显然只想置身事外。

　　费萨尔也没有上前，躲在高台后的帘幕里，只当自己并没有在这顶毡帐里出现过。他去了也是白去，不能明着反对那人，去了赔礼，反而堕了自己的气势。若当真硬气对抗到底，他还没有这样的底气。与其这时候他出面参与，不如彻底隐去自己的存在。无论曹令如他们怎么应对，明日他再去苏丹那边是告状还是赔罪，都比今日做些事要可行得多。

　　“主人，那边？”哈里发的忠仆迟疑了，询问哈里发。他清楚得很，今日的所有人里，唯有哈里发能阻止那人的暴行。

　　哈里发摇头：“不必出面。且看他们怎么应对吧。”他是秘密来的，就不能教任何人知道他来过，尤其是苏丹。而一旦他出去阻止，就等于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苏丹知道。他相信，举办这场拍卖会的人也并不想他在这里暴露出来，否则就不会给他一张空白的请柬了。

　　来到这场拍卖会的所有客人，赵铨都知道。甚至，这张名单，说来是费萨尔与奇恩定的，实际上却是在他的影响下拟出来的，他清楚这里面所有人的底细。这位敢于在拍卖会上半点不给费萨尔面子的，正是如今大食最大的商贾，甚至可以说是大食最富有的人。哪怕费萨尔向来与他不太对付，也不能不请他来参加这场秘密拍卖会。这里头还有一大部分是因着他的身份。

　　这人名加萨尼，曾经贫穷到一无所有，于是把自己的妹妹卖给苏丹做奴隶。他的妹妹得到了苏丹的喜爱，苏丹赏赐给他大笔的金钱，教他有了最初的资本。之后，通过各种手段，甚至巧取豪夺，他的财富积累得越来越多，甚至可以反过来提供给苏丹对外的军费。苏丹也因为他，而对他的妹妹更加宠爱，提高了地位。就这样相互着，加萨尼在大食的地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没人敢惹。

　　总体来说，加萨尼并不是一个特别难相处的人。他只有两个弱点。一个是总要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豪富，免得被人笑话爆发与品位家世的不足；还一个就是好色，尤其喜爱异国美人，男女不忌。穿着嫁衣的戏子，带着东方的神秘与妩媚，完完全全的正中加萨尼的喜好。

　　“这位客人，我们宋人从不买卖奴隶。这位只是展示我们要拍卖的衣裳，请客人放尊重些，不要扰乱了秩序！”赵铨冷声。与曹令如的温声软语笑意吟吟不同，赵铨站在那里就如松如柏，硬朗坚实，不容质疑。

　　“不买卖奴隶？”加萨尼嘲笑，“不过是钱不够罢了！想要多少，出个价！”加萨尼直接摘了自己一枚戒指，丢在戏子的脚边。

　　戏子连忙后退一步，把自己藏在廉伽的身后。廉伽到底还是个少年，戏子一个成年男子，哪怕平日唱的都是女角，也比廉伽要高一些。头上凤冠颤巍巍的，衬着白皙面庞上同样颤巍巍战兢兢的双眸，更是撩得加萨尼心痒。

　　“客人自重。”赵铨不为所动，甚而语气神情里添上鄙夷，“钱可以买很多东西，真珠宝石也可以装扮人的外表。但高贵的心灵与人品，不是钱能掩饰得过去的。阿堵物！”

　　那最后三个字是汉话，谁也听不懂。然而其中轻蔑鄙贱，却是人人能感受的。

　　加萨尼指着赵铨：“你敢看不起我！”

　　赵铨反唇：“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呛声？”随即淡声吩咐，“来人，把他丢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几名大汉应着，直接过去把加萨尼和他的仆人一起从隔间拎出来，直接丢到毡帐外面去。

　　旁边隔间里的客人们见了赵铨的架势，心里不免重新掂量起来。若说赵铨胆大，费萨尔不会不告诉赵铨他们这些人的身份，轻易都是不能惹的。只怕赵铨还有别的倚仗，才能毫无顾忌。

　　在心里评价赵铨与曹令如的，不仅仅是客人们，也包括费萨尔。直到现在，他才有些觉得，是不是上了一条麻烦不小的船。

　　哈里发大约是所有人中最不在意赵铨身份，也最满意赵铨有可能的高贵身份的人。

　　不过此时，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在观察赵铨这个之前始终在阴影中不曾露面的男人。

　　廉伽依旧带着戏子走过剩下的隔间。

　　赵铨反身上了高台，立刻有人给他搬了椅子过去。他便大喇喇直接坐在曹令如侧后，如压阵一般。即便穿着素雅，一袭青色长袍，只在头上簪着根金簪，连冠都不曾戴。然而他放出来的气势，却如龙腾云，威仪俯视，睥睨众生。这样的气势，甚至隐隐凌驾在苏丹之上。

　　曹令如从头至尾都端着笑脸。不曾因归莲榭里的争执吵闹变过脸色，也不曾因为赵铨上台给她支持而自大骄傲。仿佛一切如常，一切的发生都理所当然，不会在她心里点出半点涟漪，更不值得她挂在心上脸上。

　　廉伽带着戏子回到高台，曹令如便继续主持拍卖：“不知哪位客人对这件嫁衣动心，请出价吧。”

　　一时沉寂。这件嫁衣就是个烫手山芋。这些宋人卖完东西办完事走了，可加萨尼还在。只要加萨尼不倒，这件嫁衣所代表的意义就会教加萨尼丢脸到底。任凭是谁，也不想与加萨尼结仇。

　　曹令如也不在意：“既然各位客人都不喜欢，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她拍了两下手，令廉伽带着戏子下去，“原本这件嫁衣作为压轴，我原以为会得到客人们的欣赏。毕竟，嫁衣上的技艺，几乎是我大宋最高的了。幸好，我还有最后一件拍品，倒是可以掩过嫁衣的失误。诸位，请看。”

　　曹令如这边说着，两个彪形大汉就上了台来，一左一右站在木头屏障旁边，膀子上用力，将那木头屏障直接搬了起来，撤下去。

　　如此，最先露出的是一张蓝色幕布，隔在高台后面，遮蔽下面的情景。随后，一架屏风展露出来，显在众人眼前。

　　惊艳，惊艳到失声。一时之间，整个毡帐里沉静得落针可闻。

　　一架红檀木做底的浮雕屏风。底架分为四格，各自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上头则是一满屏的山水绣品。远山霰雪，近水风松，一座屋宇，三五人形，竟是栩栩如生。

　　“这一架屏风，用的是双面绣。正面绣的是我国先朝诗佛王右丞的‘江干雪霁图’。”曹令如一伸手，示意那抬完木头屏障的两个汉子过来，再将屏风抬起翻了个面，“背面乃是先朝张萱张画直的‘虢国夫人游春图’。”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一面屏风，一张绣布，竟可以绣出两面截然不同的画品，而两边全部都是完美！这样的绣艺水平，教大食人眼界大开。再想起自己以引为傲的编织毯子，竟是只能自惭形秽。

　　“若哪位客人有兴趣，还请上台来看。”曹令如嫣然一笑，“毕竟这屏风太大了，诸位的隔间太小，搬不进去呢。”

　　当真有人直接从隔间里出来，直奔台上，恨不得把脸塞进屏风里去看。也有人犹豫，不想教别人知道自己来过，故而依旧在隔间里待着。

　　待想看的都看完，曹令如彬彬有礼的将人请下去，才说：“这一架屏风，请各位客人出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