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绿树花含笑
文/独语斜阑
【一】
一年滴尽莲花漏，隆冬腊月，新桃换旧符的佳节，瑶京城华灯如昼。
而皇宫里为人所遗忘的角落——冷宫瑾华宫依旧冰寒刺骨，仅有几根泛着微光的红烛带来一丝暖意。
“娘娘，冻疮好点没?”宋允蹙着眉俯视榻上的女子，眸中尽是心疼。
“没事，年年都如此，只是以往有好的药膏罢了。”她巧笑倩兮，眸光流转。
“没事就好。”他嘴上说着，仍难掩担忧。
他来这里，约么三个月了。
彼时中秋佳节，他于未央街叫卖着自己炊饼“亏便亏我也！”
那是他的招牌，只是那天却给他带来了灾祸。他呦喝着经过瑾华宫，不料给废后孟姝的死对头刘贵妃之仆听去了，给他安了个“为废后鸣冤，目无皇威，蠹害视听”的罪名。
他得了一百杀威棒，并且被要求做阉人，遣到冷宫。
幸而认出宫中掌事太监刘忠是他父亲故交，他才得以保全自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个莫须有的罪名，但如今他却觉得庆幸无比。
因为冷宫住着的，是眼前这个女子。
他眼中的她，不是高太后甥女，当初母仪于天下的中宫之主，而只是一位端惠持重且淡然悠远的女子。
她会亲手为宫人、侍从缝制衣物；将亲自采摘的野菜简单烹调，却清新爽口；即便皇帝不顾故剑情深，将她废弃，她从未有过怨怼之言。
有时趁着夜黑风高，他带她翻墙出去，抓野鸡、野兔，爬树摘野果，她会咯咯地笑，说这是她此生最好的时光。
他在心中想，我又何尝不是，但他不能说，因为她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并且那个男人是九五之尊。
暗自思忖着，宋允推开门，行至外面，寒风如刀，割人脸，更割人心。
那天侍女莹儿抱怨说，彼时入冬，椒房殿从来都门庭若市。各宫嫔妃、满朝文武，都设法搜罗药膏，来给孟皇后治冻疮，如今的瑾华宫，却是门可罗雀。
想起她疮痍遍布的玉手，宋允身形一凛，仿若突然惊醒。
必须让她复位。即使再不舍得。
【二】
“娘娘，听闻高太后厨艺了得，不知你最爱吃她什么菜？”辗转难眠几日，他终于问出来。
“马蹄糕。怎么，你想吃?”
“不，我也想试试，许久没好好下厨了。娘娘指导我可好？”
其实是因为，听说皇帝思念先妣，寝不安席，忧思成疾。
他欲借此机会，帮她复宠。
三日的彻夜不眠，他终于做出来与高太后所做口味神似的马蹄糕。
一份给孟姝，还有一份，偷偷藏起。哄她入睡后，他托了刘忠，来至紫宸殿。
皇帝仍在闭目养神，品了一口，却诧异地睁开眼。
“这果真是姝儿做的？”
“是，娘娘夙夜劬劳，忧心操持，手上生了冻疮，还是不肯歇息片刻。只望陛下可以福泰安乐，不再忧虑。”
皇帝眸中似乎闪过愧疚。
“为何是鱼形的?”
宋允又呈上一封红笺。
皇帝展开，见字浓眉紧锁。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沉默半晌，他唤道：“刘忠，宣旨，复孟氏皇后之位。”
宋允叩首言谢，他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只是向外走时，他的步伐却无论如何欢快不起来。
【三】
今日孟姝华服加身，珠围翠绕，让破败不堪的瑾华宫流光溢彩。
“你们都出去，宋允留下。”
她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感觉有如点点星火，不可逼视。
“娘娘有何事？一会就要去大典了，不如好好歇会。”
孟姝起身，行至他面前，清澈的眼中似有水汽氤氲。
“我不想复位。也不想让你走。”
宋允笑笑，“我只愿雪中送炭，不爱锦上添花。家中还有老父老母，需要我照顾。皇后娘娘保重。”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小跑几步，摔门而出。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动怒。
【四】
宋允依旧每天卖炊饼。不同的是，如今他时刻打听着后宫的近况。
他听闻，孟后一直称疾，不肯侍寝。他还听闻，刘贵妃找皇帝大吵大闹，要他再次废后。
刘贵妃在一天，她就得不了安宁
他在宫中时，只见过她一眼。这一眼却足以让他认出，她就是一年前在花市上放làng不羁、左拥右抱的妇人。
并且他知晓，亥时三刻，她喜欢在御花园晴翠亭观花赏月。
他心里有了计策。以前他这个市井小民从不敢想的事，此刻却决意要做了。
他悄悄在宫门见了莹儿，对她耳语一番。不顾她的错愕，便奔将出去。
亥时三刻，宋允穿着深黑毛领大氅，手秉玉笛，长身玉立，风流潇洒不输乌衣子弟。
他在晴翠亭徘徊，踌躇，双手攥得死死的，指甲甚至陷入肉中。
他也害怕，可是他一定要这么做，因为她的安好于他而言，逾越性命。
“宋允！”
传来的却是那个熟悉的温柔声音。
他回头，见她今日衣着并非纷华靡丽，而是一件湖蓝色便服，更显温婉。
他焦急道：“皇后娘娘，你怎么来了?更深露重，快回宫吧。”
她却径自朝他走去，“你愿意带我走吗?”眸中满是期许。
他愣了一瞬，脸颊微红。
随即退了一步，低下头“娘娘，不可说笑，请快回去。”
“难不成你还不知我对你的心意吗？我心悦你，只想和你走。”孟姝紧咬下唇，双颊有如落霞。
“娘娘，您是皇后，不可……”
“不可什么，此处没有别人，我只愿听你一句真话。”
他多想说，随我走吧，嬉游醉眠，莫负青春。可是他不能。
宋允缓缓跪下，“小的三尺微命，不敢妄想。相思了无益，皇后请回，专心服侍陛下，打理六宫吧。”
“姝儿，你可死心了吗?”
皇帝笑声响彻御花园。
宋允不知就里，一时语塞。
“朕念及兄妹情谊，本打算许姝儿嫁于你，既然你不喜欢，也罢。姝儿，与朕回宫吧。”
他瞠目结舌，不知是否为梦境。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股热流涌上头顶，不可让她离开！
“陛下！”宋允蓦地起身，趋步过去。
“小的不敢觊觎皇后，但是真心爱慕孟姝。”
他鼓足了勇气，终究脱口而出，然后低下头合上双眼。
“真的吗？”又是她如同三月春风的声音，其中更夹杂了惊喜。
抬眸，只余她一人了。
他一把拥她入怀里，不愿放开。
“皇…姝儿，我并非要诬陷刘贵妃，她是真的品行不端，我…”
孟姝轻捂住他的嘴，“她如何，也是皇兄的挚爱。有什么缺陷，在皇兄眼中也是瑕不掩瑜。”
然后盯着他的眸子，“你会否在意我曾为他人之妻?”
宋允笑得温柔，“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在我心里，无人可比。”
她扑到他怀中，此刻，天地为无色。